隔天早上,叩叩,在敲門中聲醒來。徹口套上藍色的襯衫,走上前開了門。越過徹口的背影,我看見小冬,詫異的表情。徹口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,回頭不知道是跟我,還是跟小冬說:「我洗把臉,等等把車開過來接你去上課。」徹口低頭瞄了一眼,擦肩從他身邊走出去。
小冬僵僵的站在原地,木門釘住他。
小冬,你過來。
他順從地走到我旁邊,看了床許久,小心翼翼地坐下,用手掌撫平白色的床單。我把自己的頭髮散開,用手指梳攏他的頭髮,用自己的黑色髮圈幫他紮起來。頭髮還不夠長,紮起來後額前的髮便落了下來,仔仔細細地塞到他的耳後。
小冬看著我,也將我散落的頭髮輕輕塞到耳後。
「妳選了他。」小冬說。
小冬,我沒有選任何人。
「他也選了妳。」他像是什麼也沒有聽見的,自言自語。
他沒有選任何人。他沒有選我,沒有選你,沒有選阿平。
「但為什麼我會覺得,只有我被拋下?只有我沒有被選到?」
小冬,你到底要什麼?我知道你要徹口,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要我的什麼?
「我不知道。我不知道,我是想要他,還是想要像妳。」
從那天之後,就再也沒有見到小冬。他就像溶化的雪,日出之後就什麼也沒有剩下。我沒有主動找過他,不是怕他生我的氣。小冬說的徹口,一部分是對的,一部分則是他沒看見,或是他想看也看不見。
我花了很久的時間,才明白這件事。三年後的現在,我想起小冬、徹口,我也會連帶想起那天,徹口閉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氣的表情。徹口知道我看得見,知道我懂,而他有一瞬間也決定愛我。
小冬眼前的徹口,是一直往前走的人,但其實,他都在原地。就像是跑在一台高速運轉的跑步機上,無止境地前進,完美的心肺功能、平穩的呼吸節奏、冷靜的心跳,就是這樣練習出來的。無限的迴圈,只是要不斷重現,他對愛與生活的困惑與掙扎。
徹口對愛的信念其實很簡單。首先,完美的戀情並不存在。如果遇見神諭,遇見命中注定,那就要墜毀,要是悲劇才行,因為完美的第一條件,就是不完美。
但他相信愛,所以他還是在追尋,前提是,確定有一處安心的所在。一種生活型態能讓他隨時歸巢,一種開放關係能允許他再次出發。
我並沒有伸出手接住他,是因為我並不願意成為那個所在。也許我和他都沒有練習愛人的機會,因為我們一直被愛、被需要、被渴求。我們都不想要被遺棄,被離開。而成為那所在,就會無數次的被動承受。
我完全明白這種任性,因為愛而不得,是我們對愛共同的信念。就像是在天空中乘著氣流的鷹,不論多節制,我們仍會在冒險時懷念平穩的生活,在停留時渴望廣袤的山脈。
小冬和我們不一樣的是,他要得太多。想要被完整的理解,卻總是遮遮掩掩,用上對下的方式,粗暴地處決內心的那個自己。但比起我和徹口,至少小冬願意實踐愛。只是他追求的,是努力愛人就能被愛,卻不懂,要先能和自己的內心坦率直接的相處,才有能力看見真正的別人,才能愛人。
後來旁人提起,順利畢了業的徹口,住在吳興街的朋友家沒多久後,就申請到美國的學校,也許現在也還在伊利諾伊州。我能想像,他或許待了下來,但他終究會離開。
突然休學的小冬,則是完完全全消失在這世界,這麼活躍又需要觀眾的小冬,不知道會隱身在哪一種黑夜裡,是否仍然聽著與表情不相稱的歌曲,哼著不成調的旋律。
寫到這裡,我想起那夜在桃山山頂。徹口吻了我之後沒多久,小冬裹著睡袋唏哩呼嚕地從雪地爬了上來。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倒坐在徹口身邊,大聲笑著,後來靠過來用睡袋緊緊包住我。
他們兩個人輪流抽著一根菸,徹口突然說了一句話:「好不想靠近明天。」
不想靠近明天。
-THE END-